李東光
毅剛被太太溫柔的聲音喚醒。他使勁揉揉雙眼坐起身來,覺得太陽穴在一跳一跳的疼。快到天亮時,他才進入半睡半醒的狀態,卻被妻子叫醒了。
最近一段時間,他總是忙到半夜,剛入睡,又醒了過來。看看床頭櫃上的鬧鐘,時間多半是2點,然後就很難再入睡了。
“幾點了?”他問。“快7點了。8點鐘我們還得趕到教會呢!”教會那幾位領袖嚴肅、審視的神態,頓時浮現在他眼前,還有好幾位弟兄姐妹對他的批評……“唉!真的不想去教會啊!”他沮喪地說。“快別說傻話了,你怎麼能不去教會呢?”妻子像哄孩子一樣地哄著他。
是的,他怎麼能不去教會呢?他是這家教會的牧師。
蜜月期
3年前,毅剛從神學院畢業。當時一起畢業的好幾位同學,都還沒找到服事的工場,他卻得到了這家教會的聘用。同學們都挺羨慕。
這家教會看重的是毅剛讀神學前在大學教書的背景。正好教會坐落在大學城,教會長執希望毅剛在校園事工上大有作為。
毅剛則喜歡小城的環境、教會不大不小的規模——100多人。再多了,毅剛怕難以牧養。畢竟他信主才10多年,是人到中年後,放下工作去讀神學的。
他聽說,這個教會的上一個牧師,是因為沒有處理好與長執會的關係,而被迫離開的。但是他心中有強烈的責任感:這是上帝交託給他的使命。只要自己忠心服事、恆切禱告、謙卑虛己,應該沒有什麼問題。於是,他帶著美好的憧憬,舉家遷到了這個小鎮。
剛剛到任時,皆大歡喜。在“蜜月期”裡,笑容、問候、關心伴隨著他們。毅剛提出的辦教會會刊、小組長培訓計劃、主日學課程安排等,長執會都通過了。他感到前景一片光明。
可是,接下去他推廣門徒訓練,號召同工每週六清晨來靈修聚會時,感受到了阻力。長執會主席陸長老在會上提醒他,不要總是用人的辦法來搞活動,應該顧念弟兄姊妹工作、家庭的負擔。星期六是許多弟兄姊妹僅有的家庭時間。他們要送孩子去各類特長班、補習班,還要買菜、洗衣服,不能再加碼。
毅剛看到時機尚未成熟,就暫緩實施。不過,他不認為這是在搞人為的活動。沒有門徒訓練、靈命成長,信徒的生命怎麼會有見證?教會的宣教,怎有根基?週六早晨無法犧牲,那麼哪一天更合適?他想:再等等,不要急於求成,傷了感情。不過他仍然認為,帶領教會的屬靈操練,是他的使命。
三年苦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漸漸發現,問題比原來想像的,複雜得多。
首先,教會中的青壯年群體,與年紀比較大的群體,在敬拜形式上有不同要求。青年團契提出,在敬拜中採用相對活潑的形式,再使用一些現代歌曲,包括小敏的歌,因為來自大陸的年輕人都很喜歡。
毅剛覺得這沒什麼不好,他也聽過、唱過這些歌。他支持敬拜團隊進行嘗試。沒想到,引起了軒然大波。很多年長的弟兄說:在上帝的殿堂裡,怎麼可以用吉他彈唱?很多現代詩歌太過膚淺,只是反復的口號,沒有內容。小敏的歌只是靈歌,不能用於崇拜……他們強烈要求改回原來的傳統詩歌。
長執會則批評牧師,在聚會風格這樣的大事上,竟然不開會討論,就讓青年團契試行,明顯是超越權限。
毅剛的確很後悔自己莽撞,向長執會道了歉,把敬拜形式改了回去。不過年輕人很不滿意,覺得牧師出爾反爾,。
另一件事也給毅剛很大打擊。教會兒童多,主日兒童事工卻沒有很好地組織起來,只是家長輪流照看幾個班的孩子。毅剛向長執會提出增聘兒童事工傳道的議案。他想,好多教會都這樣做,這應該是順理成章的。
然而,這又陷入了爭議。有人說,很多人家沒有兒童,只有老年,為什麼不聘一位老年事工傳道啊?還有人說,教會經費有限,再請一個傳道人會增加教會負擔,是不是就讓師母義務兼職?甚至有人批評:牧師這樣提議,是因為自己孩子多,出於自私。於是又不了了之。兒童事工仍然是師母組織一群孩子媽媽“放羊”。
另一項大的壓力,是教會為牧師設下了“業績目標”。教會覺得牧師沒有明確異象。牧師的“通過三年門徒訓練,使會眾靈命更強健”的目標,缺少客觀標準,很難評估。長執們提出:聚會人數要在3年後翻一番,達到200人(長執們批評過牧師“用世上的方法”,結果自己也用人數、錢等世上的指標,來評定牧師的工作)。
長執會還希望,牧師講道不要總是鼓勵弟兄姊妹過更聖潔的生活,要多佈道,要改進、提高佈道能力,多呼召人信主。
隨著3年期限的接近,教會仍然沒有快速增長的勢頭,人數卡在一百二、三十人。看見長執會主席陸長老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到會眾對自己的熱情越來越冷淡,毅剛憂心如焚。
他十分緊張,心神不寧,情緒低落。他想和主要同工好好談談,但是約談了幾個人,發現無論自己如何推心置腹,對方總是不痛不癢。
雖然每月一次,他都到附近的大城市,參加牧師聯禱會。然而每次聯禱會,事項都安排得滿滿的。而且,大家只是認識,還沒有熟稔到無話不談的程度。他很難找人訴苦。特別是看到同道們來去匆匆、疲累的樣子,話沒法說出口。
後來,他出現失眠、出虛汗、工作效率低下的現象。有時坐下半天,寫不出一行講章。他也產生了不願意與人交往的情緒。原來每個禮拜都有探訪,現在是能不去就不去。即使去探訪,他也是心不在焉,擔心對方提意見,無法進入深層交流。
聯想到在神學院教牧輔導課程中學到的知識,他懷疑自己得了抑鬱症。瞞著教會和家人,他到心理診所做了測驗,結果得到了證實。
他想給自己神學院的指導老師打電話求救,可是自己當初信心滿滿地走出學校,還不到3年,就敗下陣來,而且還得這種病!一個牧師得抑鬱症,實在不好啟齒。
那就只好向上帝禱告了。可是,他連安靜禱告都無法堅持——剛剛要平靜下來,心緒就又被無端的想法衝亂:要是教會解僱我怎麼辦?哪個教會還敢聘我?3個孩子,小學、初中、高中各一個,怎麼供他們上學?當初在大學工作了6年就辭職了,積蓄在3年神學院期間,已經用得差不多了。往後生活怎麼辦?
他越是這樣想,心情越緊張,陷入了惡性循環。他不好意思公開自己得抑鬱症的消息,就偷偷吃藥治療。不幸的是,藥物的療效不顯著,副作用倒很明顯。
教會的陸長老,最近心裡也是很糾結。當初面試時,他就隱約感到,這個秀氣的中年人,似乎有點過於靦腆,心思縝密、敏感,但他想這是知識分子的特徵。加上那一年多來,教會沒有牧師,同工的負擔很大。正好毅剛年富力強,又有大學工作經驗,就很快拍板聘用了。
開始看,毅剛牧師還不錯,服事十分努力。然而後來發現,毅剛十分好面子,聽到負面的評價立刻面紅耳赤。由於沒有牧會經驗,他做事有時缺少全面思考。他剛到教會,就推動許多活動,開展新的事工,鼓勵新的形式,有點急躁。
在教會發展上,毅剛過分強調在上帝話語上紮根、信徒靈命長進,把傳福音放在次要位置。而教會坐落在大學城,每年新同學很多,福音工作不該有絲毫放鬆。以前的牧師雖然獨斷專行,但很有佈道恩賜。可是毅剛講道太學究氣,解經旁徵博引,卻和實際生活脫節。
每次開會,或者是私下交流,毅剛都很緊張,上來就問對方有什麼意見。但是一聽到意見,又不由自主地辯解。這樣幾次之後,執事們就不好再往深裡說了。交流、互動卡在了表面。雖沒有大的摩擦,但彼此的關係一直停留在同工的層面,無法進入朋友層面。
長執會提出3年目標後,毅剛雖然沒強烈反對,但一直不很認同。可是,他又不提請長執會重新審議,而是“逆來順受”。看得出,毅剛的熱情越來越低,話越來越少,笑容越來越難以見到。有時講道時,還會思維突然斷弦。
甚至,他情緒也不穩定。有一次在同工會上,對未經他同意向會眾發放講道評價表一事,他還拍了桌子。雖然他散會前道了歉,但是,一掌拍下去,負面影響豈是一個道歉能挽回的?
這不,已經有執事和會友提出,3年到期後,不續聘他,再尋找更合適的牧者。陸長老覺得,有必要和毅剛好好談談。
勿獨行
和陸長老談過話之後,毅剛心裡五味雜陳。他知道,自己的事奉不僅沒有旗開得勝,反而鎩羽而歸。他幾乎不想活下去了。
他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不敢再顧面子,用顫抖的手,撥通了神學院指導老師的電話……
指導老師聽到毅剛的情況,立刻建議他辭掉工作、回到西岸。
毅剛回西岸後,接受了專門為牧者設立的輔導與治療。原先的教會得知他罹患憂鬱症,也很同情和關心他,多付了半年的薪酬給他。
治療期間,一個差傳機構派毅剛去大陸短宣、培訓。短宣中,他感受到弟兄姊妹在主裡的渴慕,看到巨大的禾場需要,也經歷到大家對他完全的尊重、愛和包容。上帝話語的激勵、聖靈的能力,安慰了他,復興了他,醫治了他,讓他從抑鬱症的陰影中走了出來。
又是3年過去,毅剛在西岸的另一家教會再次走馬上任。回顧自己走過的幽谷,毅剛深深認識到,為上帝牧養教會,是天底下最艱巨的使命。牧者也是人,心靈也有軟弱的時候,也會受傷。對於自己的失敗,毅剛總結出:
這條坎坷的路不能孑然獨行,不能做“孤獨的牧羊人”。牧者在教會一定要有屬靈的摯友,要和其他的同道、牧長建立起靈裡互相支持的關係。在覺得孤獨、苦悶的時候,除了向上帝禱告,還應該有屬靈夥伴,能聽你傾訴、與你一同禱告。必要的時候,要尋求基督徒輔導機構,特別是牧者諮商專家的幫助。
(本文是根據兩位牧者的經歷改寫而成。希望藉此提醒關注牧者的心理健康。)
作者來自大陸遼寧省,自瑞士蘇黎世大學獲流行病學博士,目前在神學院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