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于《举目》63期
莊祖鯤
坐了27年的苦牢,然後又搖身一變,成為民選的總統,這對曼德拉(Nelson Mandela, 1920~)而言,不是一個他個人傳奇的結束,而是另一個傳奇的開始。
正如二次大戰期間,英國首相丘吉爾的名言:
“這不是結束。這甚至不是結束的開始。這可能只是開始的結束。”丘吉爾的意思,是英國人民得準備一場艱苦而漫長的戰爭。第一場勝仗,只是第一個階段的結束。但緊接著,將還有更多艱難的戰役。
超越報復,傳播和解的信息
同樣的,當1994年曼德拉就職南非總統的時候,他所承接的,是一個黑白種族嚴重對立多年的國家。雖然南非是非洲最高度開發的國家,但數十年的種族隔離,不但造成嚴重的貧富懸殊現象,而且種族間的仇恨,以及彼此互不信賴的情勢,都極為嚴峻。
接下這個總統的位子,曼德拉的心情是沉重的。一方面,他得安撫白人精英份子——包括資本家、經理和專業人才。因為沒有他們的協助,南非資本將大量外移,失業率劇增,他也無法有效地治理這個國家。但是,另一方面,他也得讓黑人群眾心服,因為他們企盼這個出頭之日已經很久了,所以渴望著立刻就可以享受勝利的果實,同時也希望能對欺壓他們多年的白人統治階級,施予報復。
但是曼德拉在1994年當選總統的時候,就對白人朋友說:“當大選結果剛出爐,很明顯地,非洲民族議會(ANC)即將執政時,我已經看見我的使命,將是傳播和解的信息,使國家的傷口癒合,並重建信心與信賴。”
所以在曼德拉就任的第一天,他就招集了總統府原有的工作人員,告訴他們:他們將全部留任。除了引進一位黑人機要秘書之外,他挽留了2位前政府的白人秘書。他甚至還讓一位白人少校作他的安全部門主管,而這位少校曾在白人政府時期,奉命炸毀曼德拉執政黨——非洲民族議會(ANC)——的總部大樓。
因為他的無私與寬宏,一位曼德拉的白人保鑣後來甚至說:“以前我工作是為了錢,現在是為了曼德拉。如果有狀況,我將會為他擋子彈。”
在總統的就職典禮上,曼德拉還邀請3位曾經看守他的監獄人員出席典禮。其中一位典獄長曾經苦待他、鞭打他。這位典獄長在典禮上感激涕零,深深為過去的罪過悔恨不已。後來,他更因為曼德拉這種以德報怨的寬容和愛心,也決志信主,成為一位基督徒。
在2009年的電影《無敵者》(Invictus)中,就忠實地描述了曼德拉如何拋除成見,使被視為白人運動的橄欖球運動,成為全民運動。使幾乎清一色由白人球員組成的橄欖球隊,被南非黑人們所接納,並奪得1995年世界盃橄欖球冠軍。這不但讓我們看見曼德拉的領袖氣質,也讓我們看見他為種族和諧所付出的努力。
在信仰中得以塑造的人格魅力
曼德拉的人格特質,部分來自於他的生長環境,但有更多是他在監獄渡過漫長的27年中,被逐漸雕塑而成的。
曼德拉出生於南非最大的土著民族索沙(Xhosa)的貴族階級,是少數接受大學教育的黑人精英份子。但是在大學讀書期間,也是南非種族隔離制度剛開始的時期,他就不自覺地被捲入政治運動中去了。法律專業的背景,過人的口才及領導能力,使他在剛成立的ANC組織中,逐漸展露頭角,成為骨幹人物。
那時,他也深受共產主義思想的吸引,有一段時間非常崇拜史達林。以至於後來一直有人認為他是共產黨員,其實他並不是。當時在南非,有許多人像曼德拉一樣,都是天真的理想主義者。可是1961年,曼德拉在為自己辯護時,卻明白指出了共產主義與ANC的政策之差異:“共產主義強調階級鬥爭,ANC卻主張階級和諧。”
另一方面,塑造曼德拉的人格的重要力量,乃是來自於他的基督教信仰。他自幼就受洗成為循道會 (Methodist,又稱衛理公會)的信徒。雖然,他認為自己一直都是基督徒,從未改變過,不過在他熱心投入各種政治活動的階段,可能很少參與教會的聚會。然而,當他入獄之後,有了更多的時間獨處,信仰就再次成為他主要的支柱與動力。
1970年曼德拉在獄中的電視上,看到美國名佈道家葛理翰(Billy Graham,又譯為葛培理)的佈道,深受感動,就再次委身於基督信仰。從那時開始,曼德拉就成為一個嶄新的人了。
美國著名的黑人政治家傑克森牧師(Jesse Jackson),在1990年初次見到剛出獄的曼德拉。曼德拉向傑克森牧師表示,他從入獄那天開始,就感受到禱告的力量,並藉此得到心靈的力量。從傑克森牧師的觀點來看,正因為曼德拉經過這種心靈之旅,才使他能保持不屈不撓的精神,心裡卻沒有苦毒,相反地,還能散發出希望。
真相與和解,何者為重?
曼德拉最令人感到敬佩的,也是他最重要的創舉,乃是他為了彌補過去幾十年種族隔離後留下的傷痕,所成立的“真理與和解委員會”(Truth and Reconciliation Commission, 以下簡稱為TRC)。
為了使過去南非在種族隔離期間,所曾犯下的種種罪行,能沉冤得雪、伸張正義,許多人主張以二次大戰後紐倫堡審訊戰犯的方式,來審判南非白人政府的官員。但是曼德拉獨排眾議,決定以另一種方式——成立TRC。希望既能使沉冤得以大白,正義得以伸張,又同時能藉著認罪與饒恕,達到和解的目的。
TRC是在1995年成立的,並由1984年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南非的聖公會屠圖主教(Desmond Tutu)擔任主席,並有十幾位知名的社會公正人士擔任委員。他們要調查1960至1993年間,所有侵犯人權的案子。受害者以證人身分受邀說明事實,犯案者也可以提供證詞,並申請特赦,免除民事和刑事起訴。
審判過程中最動人的一幕,乃是當一位年老的黑人婦女,與坦白招供並被定罪的白人警官面對面時,法庭問這位丈夫以及獨子都死在這位警官手中的老婦,她想要如何處置這位警官時,她回答:“雖然我沒有家人,但是我仍有許多愛可以給人。讓他定期來看我,使我可以像母親一樣來照顧他。我想擁抱他,讓他知道,我是真心地原諒他!”這位警官,差點就因內疚過度而昏厥過去。這種“愛仇敵”的大愛,帶來了悔改與和好,使社會得以慢慢重建。
TRC被授權可以宣佈特赦,只要是犯罪者在一年內主動坦白供出全部案情,並且是在政治動機驅使下所犯的,他都可以得到特赦。最後,在22,000受害者作證之下,7,112位申請特赦的人中,只有849位得到特赦(12%)。為了公正起見,不是只有白人政權的官員被控訴,連黑人以及後來執政的非洲民族議會(ANC),也同樣要被公正地檢驗。
整個調查過程是透明的,所有的見證過程,都有電台實況轉播。連續2年,電視台每週都有特別節目報導。特別轟動的案子,如曼德拉妻子溫妮(Winnie)被起訴時,更是引起全世界的關注,全球都以實況電視方式轉播。
溫妮與曼德拉在1958年結婚,但是1964年曼德拉就入獄。因此婚後大部分的時間,兩個人實際上是分離的。但是隨著曼德拉在國際上的聲望日隆,溫妮成為曼德拉在獄外的“分身”,甚至被視為“國母”。然而與曼德拉的寬恕、自律相反,溫妮變得越來越跋扈、苦毒。後來,由於2人理念相距越來越遠,加上溫妮與年輕助理發生婚外情,曼德拉最後在1992年與她離婚。
溫妮被指控,在1988年,因細故要她的保鑣將一個14歲的黑人男孩先施以私刑,然後殺死。事後,她又將她的私人醫生也殺了,因為他見過那個男孩的屍體,又拒絕與溫妮串通作偽證。溫妮被要求為她的罪行公開答辯。當她的保鑣及所有的證人都認罪時,溫妮仍然拒絕認罪。擔任主席的屠圖主教與溫妮有三、四十年的老交情,他當眾(也在電視機前)懇求溫妮認罪、道歉,溫妮在鐵證如山的情況下,仍然頑強地拒絕認罪。因此,TRC只好將溫妮的案件送交法院審理,最後溫妮被宣判有罪而入獄。由於TRC能將溫妮的罪行暴露,並未袒護她,這贏得所有人(特別是白人)的稱許與信任。
南非的TRC被國際公認是相當成功的範例,後來也在其他18個國家被採用,但是效果都未必像南非一樣成功。當然,這不是模式本身的問題,而是與執政者是否能像曼德拉一樣公正無私,有很大的關聯。因此,迄今這種TRC的和解方式,仍然是很有爭議性的。其中一個爭議的焦點,乃是:在真理與和解之間,何者為重?在公義與寬恕之間,何者為先?英國國家廣播公司(BBC)曾對此發表評論,認為批評者誤解了TRC的角色:TRC主要是為了發掘真相,而不是取代法庭來控訴罪犯;至於特赦,則是為了發掘真相,鼓勵證人說出真話的手段而已。
無論如何,TRC贏得南非白人的信任,使南非由白人少數政府,可以平順地過渡到黑人多數政府。曼德拉的睿智與寬宏,是TRC在南非能夠成功的最主要因素。
對仇敵絕不手軟V.S.邁向和諧
北愛爾蘭的英格蘭人與愛爾蘭人已經爭鬥了3百年,至今才稍微平息。南斯拉夫解體後,科思沃(Kosvo)與塞族人之間的種族屠殺,必須藉著美國及北約組織的介入才得以被制止。20多年前,非洲盧安達的圖西族與胡圖族的仇殺,造成近百萬人死亡,轟動全球。這些都顯明一個殘酷的事實,那就是種族和諧往往只是口號,卻不容易落實,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美夢。
因此,南非經過幾十年血腥的種族隔離,再加上貧富懸殊、民不聊生,當黑人終於掌權之時,全世界都曾認定,一場種族屠殺的風暴,恐怕是難以避免的。
然而,在曼德拉掌政之下,不但能平穩過渡,而且能達到種族和諧的目標,這真是非常難能可貴的。他之所以有這種道德的勇氣,願意採取以寬恕代替報復的方式,來化解百年來的種族衝突,並不是偶然的。因為在27年的牢獄生活中,他經歷了一個洗髓革心的過程。而這種寬恕的精神,正是基督信仰最注重的美德之一。
“建設和諧社會”雖是中國政府這些年來的施政口號,但是往往只是雷聲大,雨點小,實質效果也未必理想。坦白說,我們中國傳統文化中,缺乏這種“愛仇敵”的無私捨己之愛,我們經常聽到的,是“對仇敵絕不手軟”的威嚇口吻。因此,我們能否從曼德拉身上,看到有什麼值得效法的人格特質?他的“真理與和解委員會”,又給了我們什麼啟發?
作者為三一神學院宣教博士,現在波士頓牧會。
參考書目
1. 楊立華,《黑火:南非總統曼德拉傳》,(日臻出版社,1994)。
2. 韋瑋紅,《曼德拉》,(浙江人民出版社,1997)。
3.《曼德拉傳》,張世國、張洪英,東方出版社,1998。
4. Tony Pinchuck,《曼德拉》,王瑩譯,(外語教學研究出版社,2000)。
5. 馬平川,“真誠的寬恕者─爭取公平公義的曼德拉”, 收錄於《不一樣的人生》,胡念邦主編,(濟南出版社,2008),p. 180-206。
6. David Aikman, Great Souls: Six Who Changed the Century, Chapter 2:“Nelson Mandela- Forgiveness,” (Word Publishing, 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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