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北京。最早关于教堂的记忆是幼年时随外祖父去做礼拜。还记得外公牵着我的手,走进西四北大街路西一座红砖小楼,脚下的老式木楼梯咚咚响,大堂里有人跪着祷告…
外公说他信耶稣,我还没来得及知道耶稣是谁,还不会识字读圣经,中国大陆所有教堂就陆续关闭了。
我那慈祥平和、乐于助人的外公也在大饥荒年代于一次平常的睡眠中安然辞世。
和亿万同胞一样,我经历了宣扬无神论同时又把人当神膜拜的荒谬岁月。几十年争斗延绵的劫难,夺去数千万无辜者的生命,其中也有我的亲人。
母亲因承受不了走投无路的巨大压力,精神失常自杀。由于父亲的历史问题,才十五岁的我“文革”中也和其他被称为“黑五类”的同学一起挨批斗。我们是女校,女孩子打女孩子,劈头盖脸的拳头、顺头浇下的刷大字报的浆糊、墨汁,蹂躏着一个从小受父母老师喜爱、以满分考入师大女附中的女孩最珍爱的自尊。仅仅由于那颗十五岁的心已经懂得,几个月之内,家里不能再有第二个人自杀,刚刚失去妻子的父亲不能再失去长女,我才不住地对自己说:千万别自杀、千万别疯!
在我就读的这所聚集了当时中国政要和高级知识分子后代的女子中学所发生的事情,相信不会被写文革史的人漏掉。我亲眼看着女校长在八月的烈日下遭到自己的一群女学生乱棍毒打,破旧桌椅腿上的铁钉刮烂她的上衣,嵌进皮肉,女校长当夜身亡。
也许正因为生命中有过这样的日子,我格外的渴求美善,渴求真理。“文革”使我少年失学,又在十年下乡中付出全部青春岁月。回城待业两年之后,分配给我的工作是在一所中学看大门。我不明白历史为什么要和我开这样尖刻的玩笑:小小年纪不能继续读书,十度春秋汗洒边疆,难道就为了今天坐在这传达室里看着别人上学吗?
没人理睬我的问题。只能吞进肚里,滋养头脑。熬着考上大学,当了教师;又考上研究生,当了记者。个人的命运和国运一起沉浮。不能不关心国运。虽看多了翻云覆雨,屡屡失望,仍怀着并未泯灭的追求真理报效祖国之心,一次次在失望中挣扎。直到北京街头的坦克碾过爱国学生的躯体,也碾碎了我最后的希望。由于不能认同屠杀百姓的倒行逆施,亦无法忍受因此招来的无休止惩罚和非人道对待,我和丈夫离开了中国。
在政治动荡经济凋弊的俄国停留时,我们前景叵测,又遇到意外难题,被无限期搁置在当地。正在十分忧虑的时候,我所住的楼下发生枪杀。同单元三家中国人,有两家的人在电梯里被手持匕首者抢劫,想必下一次就会轮到我。正惶惶不可终日,又连续传来我的朋友因车祸受重伤,另一位朋友在飞机失事中遇难的消息。
人生多艰、命运无常,令我极度忧伤恐惧,生死难卜不知何杖可倚。连续的坏消息像一把把锉刀,不停地锉磨我的神经。一向自以为意志坚强的我,精神几乎崩溃。我不敢出门,不敢听任何消息,生怕从什么地方再飞来一刀,把已经细若游丝的神经完全锉断。
我一连多日闷在屋里,为防备不测 ,紧张地看守着门锁,也看守着自己将断的神经。为了转移注意力,翻遍手头所有的书刊,却什么也读不下去。就在这时,忽然想到圣经,我对丈夫说:“几次请人带书,怎么就没想到把圣经带来!”
可能因为幼年随外公进过教堂的缘故,对基督教有某种亲近感和好奇心。“文革”后大陆一些教堂恢复活动,我在读新闻系和当记者期间,结交了几位宗教界朋友,买了圣经,还多次参加教会活动。早年母亲的死,让我一直存着探寻心灵出路的愿望,为此去精神病院采访,想不到顺着线索竟又回到教堂。一位患精神病的副教授失去了爱亲人的能力,同时又拒绝亲人的爱,唯一给他关心爱护的是他的基督徒女儿。那女孩子惊人的忍耐力绝非常人所能想象。我很想知道耶稣基督怎么能给她如此力量,也很想好好读一遍圣经,看看里面到底说些什么。
打开圣经,头篇是《创世记》,故事虽然美妙,却让从小受进化论教育的我死活没办法相信。再往后不出两页,就是一大堆人名,有活八、九百岁的,有活三、四百岁的……我渐渐不耐烦,读不下去了,急忙往后翻。读到《诗篇》、《箴言》,很喜欢那些教人学好、鼓励人的话语,更多的话还是让我不知所云。直翻到最后《启示录》,觉得耸人听闻,难以置信。虽然读不进圣经,还是被基督徒在社会生活中的良好行为深深感动。记得我对朋友称赞基督教了不起,认为“能调动人的自律,补法律和纪律所不能,层次高于法律纪律”,当时自以为了解了基督教。
我怀着浏览和评说宗教文化的骄傲之心,把圣经放回书架,再也没动过。哪料到几年后在山穷水尽濒临绝境时,竟会突然想起圣经。
又过了几天,因为办事不得不出门,走在莫斯科繁华的阿尔巴特街上,有人突然跨到我面前问:“你相信耶稣吗?愿意认识耶稣基督吗?”当天晚上,我走进刚刚创立的华人教会,正赶上成立后首次布道会,向每个到会者赠送一本中文圣经。当我伸手接过圣经的一剎那,像是梦中,不知身在何方。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神了!一定有神!
难道上帝听见了我的心声?为什么恰恰是那时候、那天、那一刻,我偏偏走在那条街上?偌大的莫斯科,茫茫人海里怎么就偏巧与从北美大陆越洋而来只作短暂停留的牧师迎面相遇?
我相信,这是上帝的引领!
莫斯科多发刑事案件,旅居者普遍精神紧张。中国人之间也常有欺骗陷害甚至凶杀,华人因而大都相互严加提防。习惯了在街上与同胞的目光偶尔相遇时能分明觉察的冷漠和戒备。稍有点儿钱的中国人养狗、买枪,本意是增加安全感,却又添了怕有枪反而会招来杀身之祸的后顾之忧,那份惶恐,可以想见。
我因为会点儿俄语,有次在路上帮了一位中国小伙子的忙,他真诚地说:“我谢谢您,可是不给您留地址姓名了,您也别告诉我姓名地址,免得我一时头昏保不准去抢了您。我刚被自己认识的人抢了,损失几千美金,一切都完了。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事来。”如此变态的真诚,令我毛骨悚然。
就在这时,上帝差来使者,北美的华人牧师背着几十本圣经前来创建教会,开荒布道。他们借用韩国教会礼拜堂,集合起几十位旅俄华人,暂由韩国牧师代为牧会,等候再派华人常驻牧师。
奇迹在这几天内出现。昔日街上相见不相识的中国人凭着手中的圣经,组成了温馨的家庭。真诚的笑脸,热心的同工,周到的关怀,踊跃的奉献……这个教会新家庭奇妙的诞生,极大的抚慰、震撼了我的心。难忘那晚,从美国来的一对夫妇握住我和我丈夫的手为我们祷告;当四双本来远隔重洋的手握在一处时,他们声泪俱下,我更泣不成声。
我平生第一次用虽然微弱但竭尽全力的声音向主宰着天地万物的上帝呼救:“上帝,求你让我活着离开这里!”这一刻的我,仅仅是浩瀚宇宙中一个渺小软弱的生灵,向创造了天地海和其中万物的全能造物主敞开心灵之门,伸出求助之手。也正是这一刻,我结束了几十年不认识神的悖逆,第一次摆正了与上帝的关系。
从那以后,参加查经和主日崇拜成了我和丈夫每周盼望的美好时光。原来闷在屋里度日如年,后来埋头读圣经如在天地间遨游;以往志气高大却看不懂圣经,匆匆翻过;现在一无所有,如饥似渴读圣经,处处受用。
在最初的一个月里,我们的处境并没有什么改变,但似乎一切又都变了。遇到新的麻烦时,觉得自己的神经好像被修复得粗壮了一些,似 乎再锉上几刀还能受得住;再看他乡明月时,没有了“低头思故乡”的伤感,心里却回荡着“主啊我神,我每逢举目观看……你的大工遍满了宇宙中”的悠扬旋律。耶稣基督的圣灵临到我,教我学习在患难中忍耐,在忍耐中盼望,在盼望中喜乐的功课;教我学习“在无可指望的时候,因信仍有指望。”
我惊喜地发现圣经的内涵极为丰富,远不仅仅是有“能鼓励人的话语”。这本人类历史上印行量最大的奇书,让我把几十年的寻找和失丧作了一次大致的梳理,才晓得“敬畏耶和华是知识的开端。”﹙箴言1: 7﹚
我曾痛恨肆虐于世的罪恶,却不知罪的由来。无论被别人冠以“理想主义”、“忧患意识”还是“唐•吉诃德式的执着”,反正从来不知道世人都犯了罪,需要救赎,且不能自救。
我曾苦苦寻求真理,向往公平正义……却好像夸父逐日,疲惫于一个又一个更迭的太阳。在“强权与公理”这巨大的不等式面前端详那歪斜朦胧的等号,哭不出、笑不出,收住脚步,踟蹰彷徨。
圣经告诉我们人都有罪,揭示出人治社会恶性发展的原因。罪人相处,应讲宽容 ;罪人掌权,必须制约,以此奠定了宽容与制约并行的社会相对良性运作基石。耶稣基督以神的真理救赎人类,作了房角的第一块石头。
这让我自然想到,百多年前两位学识渊博用心良苦的老人以“剩余价值理论”为基石阐发的“人的真理”怎样导致亿万人头落地。耶稣说:“你们必晓得真理,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我崇仰让心灵得以自由的神的真理。我渴望爱与美善,却时时被人心人口的恶毒所中伤,因而心灰意冷,常存遁世避人之想。
耶稣基督为祂的子民受苦被钉在十字架上,将天地间至善至爱的完美集于一身。上帝使耶稣复活,并赐圣灵给教会,我们在教会家庭里,才得以感受到在基督里新造的人所怀的爱与美善 。
我曾向往洁净无愧的生活,也为此努力,却在蓦然回首时感慨“人欲横流的世道上没有洁身自好之门”,不愿意再苦自己,遂作过不少随波逐流的调整。读圣经常一阵阵惊心,省察自己原有的骄傲、利欲、忌恨等诸罪怎样在往日的“调整”中更加自我放纵。于是渐渐厌恶旧我,诚心悔改,期待着罪得赦免的重生时刻。
我曾经哀叹我所摰爱的祖国为什么如此多灾多难,却从来没想过为什么基督教堂林立的国家大都文明发达(当然后现代社会远离上帝而走向败坏与这个提法并不矛盾);也不知道惯拜偶像、悖逆上帝之邦难免成为撒但邪灵、群魔乱舞的处所,因而理不清欲求古老中华跻身发达社会之列当从何入手。
圣经说:“你里头的光若是暗了,那黑暗是何等大呢?”当今中国社会诸多危机中最大的,莫过于人心灵的黑暗。在崇尚斗争、积聚仇恨的社会,真诚必招祸,人们不得不高筑起心灵的城府,于是心渐渐刚硬黑暗;目睹“你死我活”的角斗厮杀,在既不想害人又不愿意被害的夹缝里生存,学会了“以牙还牙”,难以原谅与宽容。到处充斥着虚伪、仇恨、腐败、残暴,而诚实、仁爱、善良、正直等美德几乎没有容身之地。这也正是数以十万计海外游子有家难归的苦衷之一。
感谢奇妙的救主,让我在漂泊俄国最沉重的日子里经历祂的救恩,尝到灵性苏醒、豁然开朗的甜美。我又以每日的祷告建立了与上帝的直接交通,把无力负荷的重担和难以解决的问题,交在祂手上,也求祂鉴察洁净我的心。“在我呼求的日子里,他就应允我,鼓励我,使我心里有能力。”
上帝以祂的慈爱怜恤,终于保守我和我丈夫行过“死荫的幽谷”,跨过当时看来难以逾越的障碍,平安到达加拿大蒙特利尔市,取得永久居留权。
到加拿大后,参加教会活动已成为我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内容。我所在的教会弟兄姊妹与慕道友相互关爱,其乐融融。刚安家的,有人送来生活用品;出远门的,有人帮忙查好去往地的气温。
一位孤身在加拿大的姊妹病危,中秋之夜大家不约而同聚集在她的病房。弥留时,姊妹们把她儿子的照片贴在随时能看到的地方,拉着她枯干的手送最后一程……
我从基督徒身上看到自己做人的榜样,向往这大爱的源头,渴望过基督徒圣洁公义的生活。
对于我这样一个长期受无神论教育的人来讲,相信神的存在,并不容易。我也经历了理性思考的过程:这精妙无比的宇宙万物怎么可能是在偶然碰撞中形成的呢?科学家发现了种种自然规律,又是谁赋予自然以规律呢?我们现有的认识力和想象力,很难相信上帝用泥土造出一个活人,却不难想象上帝用智慧之手以泥土为原料,用类似DNA遗传密码创造出无数不同的生物,创造出类似试管婴儿生命之初的那种靠营养液即可发育成婴儿的组合细胞。相信科学的人都认同实验证明 ,要想知道上帝是否存在,灵界是否存在,同样可以用自己的心灵来实验。
上帝一再给我机会让我认识和见证祂的存在。
我在蒙特利尔市落脚后,仍有一事放心不下,离家两年多,读初中的儿子还留在大陆。不知为什么,儿子一直没给我们写信,通过亲友劝说央求,仍不见一字,我很不安。
读到圣经上说:“当将你的事交托耶和华,并倚靠祂,祂就必成全。”(诗篇37:5)
我想把自己所要的告诉神,但心情很矛盾,知道孩子性情倔强,不敢向上帝祈求太难成的事。我就在祷告中祈求上帝看顾我的儿子,保守他受伤的心。
实在没有想到,大约过了十几天,突然收到儿子一封长达五页的信,写了我们分别后的心情、生活的感受和让我们深得安慰的话。我感谢上帝的厚爱。
在我离乡别子无家无国时,上帝救我转危为安,又将我半生渴求、求之不得的美好一一指示给我。我以感恩信靠之心,请求耶稣基督作我生命的救主,救我永远脱离心灵的朦昧与黑暗。我愿意让旧我和罪一起钉死在十字架上,得以重生。我恍然领悟到上帝如何借着各种磨难,把我逼催到祂面前,感受祂的救恩,接受祂的拣选。
我在蒙特利尔市受洗成为基督徒,从此,耶稣基督在我里面,我也在祂里面,祂和祂的话语伴随我同行。
耶稣基督改变着我的心性,让我有力量迎接各种试炼。人生本来颇多磨难。有时如临悬崖绝壁,痛不欲生,一心想跳下去;有时又如坠无底深渊,求生心切,一心想爬上来。
耶稣基督说:“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
身在悬崖时,祂会为我们加筑栏杆,引我们顺身后山坡而下,回归家园。坠入深渊时,祂会向我们递过长梯,让我们紧紧抓住,攀援而上。必死无疑者一旦有了获救重生的经历,会享受比大患难前更丰富完满的新生命。
外公在逆境中,平静地走完了人生之旅。而母亲却不认识耶稣,如果她心中有耶稣基督,也许今天还活着,应该是七十四岁,这是人完全可能活到的年龄。
不幸的是二十九年前在她无法承受的那个瞬间,纵
身跳下了生命关口的悬崖。二十几年后,当她的女儿又站在同一个悬崖边的时候,接住了耶稣拯救的恩手,跃身飞向自由的蓝天。
古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耶稣基督给我生命的活水,在我里头成为泉源。这“涌泉”之恩,我何以相报?
遵主教训,当背起自己的十字架。
今天若问大陆人信不信神,多数会说“不信!”但要问最感苦闷的是什么?多半又会说“信仰危机”。当人们普遍感到“信仰危机”时,正是人心中灵性的种子在呼唤生命的活水。
在这道德败坏邪恶横行的末世,中华民族似乎格外不幸。过去我抱怨上帝太不公平,现在我相信上帝有自己的计划。祂说:“我所作的你如今不知道,后来必明白。”(约翰13:7)
常常想起过去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午间半小时》节目当记者时,桌上总有堆积的听众来信。两代广播工作者精诚努力,希望自己的节目能最大限度满足听众心灵的需求。可是囿于所谓“宣传口径”束缚,对听众提出的很多问题,不能给出令人满意的答复。我有时甚至不敢开启那些盼望答复的来信,生怕心中又多一份歉疚。而今漂洋过海,还常能想起那许多来信,许多提问……亿万渴慕真理的心灵,广袤的贫乏无水之地,永远让我魂牵梦萦。
我相信我和我同胞以往一切体验、追寻、思考和所受的历炼,都是上帝让我们所作的准备。现在,每当回想我与国人共同经历的过去、瞻望我和祖国的未来,耳边就会响起来自宇宙穹苍庄严凝重的声音:“流泪撒种的,必欢呼收割。那带种流泪出去的,必要欢欢乐乐带禾捆回来。”我愿为明日的禾捆竭力作工。
我见证上帝救恩的信实,中华民族的重生也必将见证上帝的信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