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于《舉目》60期
景淨
王明道先生(1900 -1991),是20世紀中國基要派神學的代表人物。他重視聖經的教導和基督徒生活,反對自由派神學,大膽斥責教會與世界中的種種罪惡。同時,他的保守思想,使教會與社會脫節,失去了集體見證的動力。
本文欲通過對王明道所處時代的歷史、神學背景的分析,重點闡釋王明道早期(1949年前)代表性的神學思想,為當前中國教會的神學思考和牧養事工提供一些啟發。
一、王明道所處時代的神學背景
1. 自由主義神學在中國的蔓延
中國教會是西方宣教運動的成果,沒有宣教運動就沒有中國教會。不過,自然地,西方宣教士承接了什麼,就會把什麼移植到中國教會。
自由主義神學(Liberal Protestantism)於19世紀在歐美教會興起,是為了使基督信仰能為受理性主義影響的知識界接受,而對其重新架構。持此種神學思想的人,“既要 求在基督教教義的傳承上有某種程度的自由,又要求在聖經的傳統解釋法上能有自由。如果傳統對聖經的解釋,或是對信仰的看法,和人類知識的進展有不符之處, 就必須拋棄或重新詮釋,以使這些部分與現今對世界的認識配合。”(註1)
一些國外傳教士在就讀神學院時,深受自由主義神學的影響,赴華後,自然把這些思想帶到了中國。
中國部分教會領袖和基督徒知識分子,也推動了自由主義神學的傳播。進入20世紀後,中國本土教會逐漸壯大,不再過分依賴國外傳教機構。很多基督徒留學生學成 回國(劉廷芳、趙紫宸等),有的擔任教會領袖,有的成為頗具影響力的學者。他們的海外求學生涯大都受到自由主義思潮的影響,自然成為自由主義神學的傳播 者。
此時,國外自由派思想家的著作大量譯成中文、引進中國,也為自由主義神學在中國的傳播,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當時威廉‧克拉克 (William Newton Clarke, 1841-1912)和富司迪(Harry Emerson Fosdick, 1878-1969)等北美著名自由派人物的作品,都被介紹進來,並在傳教士群體和主要城市的教會中廣泛流傳,影響頗大。”(註2)
2. 動盪的時局催生出的政治神學
王明道的年代,正是中國經歷沉重民族災難的時期。西方列強的不斷入侵和一系列不平等條約,把中國推向了民族危亡的關頭。“救亡的局勢、國家的利益、人們的饑 餓痛苦,壓倒了一切,壓倒了知識者或知識群對自由、平等、民主、民權和各種美妙理想的追求和需要,壓倒了對個體尊嚴、個人權利的注視和尊重……五卅運動、 北伐戰爭,然後是10年內戰、抗日戰爭,好幾代知識青年紛紛投入這個救亡的革命潮流中,都在由愛國而革命這條道路上貢獻出自己,並且長期是處在軍事鬥爭和 戰爭形勢下。”(註3)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教會的社會使命開始引起中國基督徒的重視。1921年夏天,華北學生夏令會草擬了《基督徒的社會信條》,鼓勵全國信徒討論信仰與社會的關係。《社會信條》提出,改造中國社會是福音的重要使命。
一些教會人士主張,基督徒應該參與政治,將信仰與政治結合,加入救國的行列。民國政要、聖公會信徒徐謙,發起“基督教救國會”。徐氏提倡在神權統治下,建立基督教無政府主義社會。他認為,當人民在上帝的統治之下,人間一切虛偽的制度都將消失。
深受中國傳統文化薰陶的吳雷川,試圖將基督教信仰與中國文化融合,進而發揮其社會作用。吳氏提倡積極入世的思想,反對將信仰定位為對靈魂的拯救和對彼岸世界 的期盼。吳氏認為,基督教追求的天國,就是理想的人間社會。“天國並不是在這世界之外另有一個世界,更不是像教會所常講的死後升天堂,乃是將這世界上所有 不合仁愛和公義的事全部除去,叫這世界上充滿了上帝的仁愛和公義,這就是天國降臨。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改造舊社會,成為新社會。”(註4)
3. 中國基督教本色化運動
“神學本色化是福音工作的基本問題,在傳教史上本色化的問題一直存在。”(註5)當西方傳教士把基督福音帶到中國時,神學本色化就成了無法迴避的問題。
五四運動之前,中國教會如同嬰孩一般,在各方面依賴西方教會,沒有能力走本色化的道路。在五四運動以後,逐漸成長起來的中國教會,開始普遍關注本色化問題。
1919 年5月4日,北京的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發起示威遊行活動,抗議巴黎和會(即巴黎“和平會議”。編註)對中國的不公正裁決,由此開始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反帝國 主義、反封建主義的新文化運動。新文化運動鼓吹“民主”、“科學”,反對一切宗教信仰。基督教由於其特殊的外國背景,成為此次運動攻擊的主要目標之一。
因此,當世界基督教學生同盟第11次大會,決定於1922年4月在北京國立清華大學召開,即引起全國的大學生抗議,各地先後成立反基督教組織,形成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全國性非基督教運動。1925年的“五卅”慘案,更是把非基督教運動推向高潮。
這些反基督教運動,促使教會人士開始探索中國基督教的本色化。推動中國教會本色化的重要人物誠靜怡指出,中國基督教本色化,第一要擺脫外國差會的干涉,使中 國教會在行政、體制、工作方法上獨立。第二,要肯定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地位。第三,基督教應該在完善和豐富中國人的文化生活中,起到先鋒作用。誠氏希望在 本色化的基礎上,基督教與中國文化相互融合,最後達到中國文化基督化。
本色化運動推動中國各地紛紛建立起自立教會。“在20世紀40年代,形形色色的獨立中國新教徒大致占全部新教徒的20%-25%,即有20萬人甚至更多。”(註6)
二、王明道的神學思想
瞭解了王明道的時代神學背景之後,我們來看看王明道的神學思想。
1.保守的基要派神學
王明道被稱為中國基要派神學的代表人物。
王氏在剛走上傳道事奉道路時,就表現出持守基要真理、駁斥自由主義神學的立場和勇氣。他對於自由主義神學的攻擊是不遺餘力的。他稱那些“新神學”、“現代 派”是混入教會中的假信徒傳播的。“他們是假信徒、假先知、是為害於教會的。他們以敬虔為得利的門路,只要他們自己能得利益,他們不惜作任何事,說任何 話。”(註7)王氏認為,自己有責任警告教會防備這些假先知。
王明道的釋經,注重字面的意義和聖靈的光照。他說:“我不曾讀過聖經注釋, 我最不欣賞那種書籍。我今日講道和治理教會都以聖經為唯一的準則。我不願意接受一點教會的遺傳和人所制定的規則。”(註8)“我學習真道的時候不但未曾入 神學,也未曾讀什麼神學的書籍,只是反復誦讀一部新舊約聖經。”(註9)
王氏對聖經的尊重和對真理的執著,值得我們學習。今日教會同樣面臨異端邪說的擾亂,需要更多像王明道這樣的傳道人,“為從前一次交付聖徒的真道,竭力的爭辯”(參《猶》1:3)。但他的釋經觀,陷入了我們稱為“聖經主 義”的極端裡。誠然,原文釋經是明白聖經真理最有效、最直接的途徑,但,並不是唯一的途徑。“上帝的靈通常會運用群體的互動,去光照我們的心並堅定我們的 確信。直接的聖經詮釋不是我們所需要的、唯一在神學上的影響。我們同時也需要一般啟示,特別是與其他人的互動作用。實際上,沒有在群體之內的直接釋經是非 常危險的。”(註10)
2. 消極避世的屬靈神學
王明道在年輕的時候,就表現出與世 俗生活截然對立的屬靈觀。王氏回憶自己年輕時,在直隸(今河北)保定教會學校教書,極力反對唱詩班參加教會以外的演出,並憤而退出唱詩班。“唱讚美詩是為 歌頌上帝,如何能到一個普通演劇集會的場所,為娛世人的耳目而演唱?那與作優伶唱戲有什麼分別。”(註11)
王明道持基督教與文化對立的 態度,他認為教會與世界是對立的。王氏認為世界文明因罪的污染而失去價值,是要被上帝毀滅的。“自從亞當犯罪以來,世界便逐漸敗壞,世上的列國在人的眼中 看,是有文明的,有野蠻的……但是在上帝的眼中看,卻無一不是充滿了強暴罪惡。上帝不要修理這敗壞的世界,祂乃是早已定意毀壞這悖逆神命的列國,建立公義 永存的國。 ”(註12)
20世紀前葉中國時局動盪,外有列強的干涉,內有軍閥的割據、混戰,還有學生運動風起雲湧。作為中國基督徒,如何面對複雜的時局?基督徒要不要參政?王明道以保守派的立場,反對基督徒參政。王氏認為罪惡已經普遍滲入各個民族、各個國家,人沒有能力改善。
“現在世界上一切人所建設的國,有哪一個在上帝面前是可蒙悅納的呢?野蠻的民族中有許多的惡風陋俗,固然不用提;就是那些自命為文明先進的世界列強,有哪一個 在上帝的眼中看,不是充滿了不信、悖逆、詭詐、謊言、自利、淫亂、污穢、嫉妒、惱恨、強暴、兇殺呢?……如果人真能建設天國,他們所建設的也絕不會比現代 這些地上的國更好。”(註13)
王氏嚴厲批評基督徒以“建造天國”為口號,參與社會改良。王氏消極地認為,聖徒是世上的少數,無法在邪惡的世界有所建樹。
“請問真實悔改得救、離棄罪惡的基督徒,在世界上可占全世界人類的百分之幾?不必說世界上還有極多拜偶像的與不信有上帝的人。就是那些稱基督徒的人當中,大多 數也是打著基督的旗號,為魔鬼服役;‘外面披著羊皮,裡面卻是殘暴的狼’;‘有敬虔的外貌,卻背了敬虔的實意。’真實歸向基督、離棄罪惡的聖徒,不用說在 全世界人類中占最少數,就是在教會中也不過是‘小群’。他們因為屬基督的緣故,又多是遭遇世人的厭棄、藐視、逼迫、欺淩。因為他們的誠實與敬虔,邪惡詭詐 的世界絕不容他們居高位、掌大權,因此他們多是貧窮的、卑微的,不能制人,反受制於人的。請問這一小群貧窮卑微的聖徒,能否在這窮兇極惡的世界中建設一個 良好的國家?”(註14)
王明道與世俗分別的態度值得欽佩,教會一直與世俗爭戰,“你們務要從他們中間出來,與他們分別,不要沾不潔淨的 物,我就收納你們。”(參《林後》6:17)不過,與世俗分別,是離開罪惡,不是隔斷一切世間生活。基督徒在與世俗分別的同時,也要肩負社會責任。“眾人 以為美的事,要留心去作。”(參《羅》12:17)“你們是世上的光。城造在山上,是不能隱藏的。”(參《太》5:14)王氏消極避世的思想,使基督徒失 去了“做光做鹽”的社會功能。
就是在日軍佔領北京的國難當頭,王氏也沒有對如此重大的事件,做出任何信仰角度的評論。只是在日本人要求他的基督徒會堂加入傀儡組織時,才以殉道者的心態做出消極抵抗。這種做法,使中國基督徒不能與廣大民眾共患難,無形中在教會與國人之間造成隔閡。
3.教會本色化的實踐者
王明道回憶,他的父母都是倫敦會會友。王氏的母親曾經在北京倫敦會開辦的女校讀書。王明道在大約9歲時,被母親送到倫敦會開辦的萃文初等小學讀書,12歲時升入高等小學。
他從小就跟著母親去教堂聚會,及至上學住校後,聚會就更多了,每星期至少有10次聚會。王明道承認,如此頻繁的宗教活動,並沒有給他帶來生命的轉變。他在14歲悔改之前,“一直就是混混沌沌的過生活,沒有信仰,沒有目標,沒有希望,沒有軌道。”(註15)
王明道悔改歸正後,看到教會中種種背道的事,非常痛心。他在保定教會學校教書時,看見各教會的黑暗腐敗,便暗下決心改革教會。
他開始帶領幾個信徒在自己家裡聚會,後來人數漸漸增多,就租房子聚會。當聚會發展到一定規模,便購買土地,建造禮拜堂。這是一間完全本色化的中國教會,建堂的所有資金都來自本教會信徒的奉獻。教會取名為“基督徒會堂”,跟當時很多冠以外國差會名字的教會,形成鮮明對比。
王明道認為教會是屬靈的團契,非常重視信徒的重生。基督徒會堂對於接納新會友持非常嚴格的態度,“在未曾清楚知道一個人有真實悔改、信主、得救的經驗以前,我們絕不允許他受浸……我們接納聖徒是根據‘寧缺勿濫’的原則”(註16)。
王明道反對體制化的教會模式,反對教會流行的節期、禮儀。王氏認為教會大家庭人人平等,不需要有特定的神職人員的稱呼,以免形成教會中的不同等級。基督徒會 堂的工人沒有固定的薪金,生活需要完全由教會信徒個人憑感動奉獻。聚會講道時傳道人不穿特定的禮服,教會不設唱詩班。基督徒會堂裡面和外面都不懸掛十字 架,也不過聖誕節。
王明道的基督徒會堂是中國教會本色化的大膽嘗試,是中國本土傳道人思考教會建設、並付諸實踐的榜樣。不過,他的本色化之路走向了極端,基督徒會堂幾乎拒絕大公教會的一切傳統,使該會堂不免顯出唯我獨尊的傲慢氣勢。
筆者認為,我們應該拒絕僵化的“傳統主義”,但同時要珍惜優良的神學傳統。使徒保羅肯定了信仰的“傳承”作用:“我當日所領受又傳給你們的……”(參《林 前》15:3)神學家理查‧柏瑞特也告訴我們:“對神學傳統的覺察扮演了兩個重要的角色:第一,這覺察叫我們更瞭解自己;第二,這覺察幫助我們更瞭解其他 人。”(註17)
三、結語
王明道先生是近代中國教會的屬靈領袖。他不畏艱險、捍衛真 道的精神,至今影響著中國教會的傳道人和廣大信徒。今日中國教會,特別是廣大的基層教會,依然持有背十架、走窄路的心志,在世俗化浪潮的衝擊下屹立不動。 中國基層教會普遍持守著基要派信仰,並勇於捍衛真道,這無疑是來自王明道先生的屬靈傳承。
王明道先生消極避世的屬靈觀,也導致了教會與社會隔離,使教會失去了社會責任,產生了負面影響。時至今日,依然有部分教會以屬靈為理由,自動脫離社會公共生活領域,甚至盲目排斥一切世間文化,導致國人(特別是文化精英階層)對教會的蔑視。
當今中國社會面臨諸多問題,例如誠信、公義缺失,環境惡化,弱勢群體權益遭到侵害等等,中國教會是否當無動於衷、置身事外?不!教會應當是社會的良心,發出先知的聲音,用上帝託付的真道引導世人走義路。
註:
1. 麥葛福,《基督教神學手冊》,校園書房出版社,p.112。
2. 姚西伊,《為真道爭辯──在華基督新教傳教士基要主義運動(1920-1937)》,宣道出版社, p.43-44。
3. 李澤厚,《中國思想史論(下) 》,安徽文藝出版社,p.850。
4. 吳雷川,《基督教與中國文化》,63頁,轉引自卓新平,《當代亞非拉美神學》,上海三聯書店,p.50-51。
5. 林榮洪,《中華神學五十年》,p.209。
6. Bays,“Growth of the Independent Christianity,”p.310。轉引自姚西伊,《為真道爭辯──在華基督新教傳教士基要主義運動(1920-1937)》,宣道出版社,p.39。
7. 《王明道文庫》網路版《真理呢?毒素呢?》。
8. 王明道,《五十年來》,p.75。
9 同上,p.132。
10. 理查‧柏瑞特博士,《聖約福音神學院“神學導論”(上)建立你的神學第三課:依靠啟示》講義,p.16。
11. 王明道,《五十年來》,p.51。
12. 王明道,《耶穌是誰》(1927初版:香港弘道出版社,1962年再版),p.3。轉引自林榮洪,《中華神學五十年》p.219-220。
13. 《王明道文庫》網路版《人能建設天國麼?》。
14. 同上。
15. 王明道,《五十年來》,p.15。
16. 同上,p.144。
17. 理查‧柏瑞特博士,《聖約福音神學院“神學導論”(上)建立你的神學第二課:探討基督教神學》講義,p.9-10。
作者07年自南京金陵協和神學院畢業後,服事於河北保定市教會。2010年11月中旬辭職,現為保定市家庭教會傳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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